外交记忆 | 破格的欢迎

 

作者简介    

施燕华 外交部英文专家，长期担任邓小平等国家领导人的口译、重要外交文件的英语定稿等工作，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批到美国的外交官；曾任驻欧共体使团及驻比利时使馆参赞、外交部翻译室主任、驻卢森堡大使、驻法国使馆公使衔参赞；主要译作有《命运悠关的决定》《英迪拉·甘地和她的权术》《豪门秘史》《大座钟的秘密》《企业家 -世界名牌创始人小传》。

中国代表团来到联合国，最高兴的莫属2758号决议的提案国和支持国，这是他们长期斗争的胜利，也是广大主张国际关系平等、民主，反对霸权主义的国家的胜利。我们到纽约不久，代表团领导乔冠华、黄华分别代表中国政府对提案国、支持国表示感谢，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对投弃权票的17个国家也表示了感谢。他说：“在美国那样大的压力下，他们不支持美国，用弃权的办法对我们表示同情，应感谢他们。”

• 1971年11月9日，外交部副部长乔冠华率团乘飞机前往纽约出席联合国大会第二十六届会议。

挪威早在1954年就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为代表中国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一直支持恢复我国在联合国的席位。乔冠华还没来得及向挪威代表表示感谢，挪威代表奥尔高“抢先一步”，邀请乔团长到其官邸赴宴。这可能是乔团长到纽约后出席的第一个双边晚宴。

奥尔高大使几个月前还在北京当大使，26届联大开会前，调任常驻联合国代表。那天晚上赴宴前，乔团长特地嘱咐办公室同志带两瓶茅台酒。

我们的车子抵达奥尔高的官邸时，他已在门口等候。乔团长走下车，从办公室同志的手里拿来两瓶茅台酒，递给奥尔高大使。奥尔高立即会意地笑起来，说：“啊！你还记得，你还记得！”乔团长洒脱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原来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奥尔高离开北京前，主管西欧的副部长乔冠华设宴送行。席间免不了要谈到联合国，奥尔高胸有成竹地说：“今年你们肯定能进联合国，如果你去纽约，我请你吃饭。”乔冠华摆摆手说：“不可能，不可能！”奥尔高坚持己见，要跟乔冠华打睹，乔也不示弱，因为他知道美国今年还要阻挠。乔冠华指着桌上的茅台酒说：“打就打，你输了给我一瓶茅台酒！”对方立即响应：“我赢了你给我一瓶茅台酒！”

如今“乔老爷”果真来到了纽约，不是坐轿子，是坐飞机来的。奥尔高来“讨债”了。乔冠华递过茅台酒说：“这瓶是我输给你的，这瓶是今晚我们大家喝的。”分得清清楚楚，双方边笑边走进官邸。席间，宾主频频举杯庆祝共同的胜利。

• 1971年11月15日，大会原定议程是“世界裁军会议”，结果这天竟成为欢迎中华人民共和国代表团的庆祝会。

每届联合国大会都以“一般性辩论”开始。“一般性辩论”是各国阐述其外交政策的场合，有不少国家和政府首脑来到联合国发表讲话。我们来到联合国时，“一般性辩论”早已结束，进入了各项议题的讨论。为了欢迎中国代表团的到来，并让其有机会在联大的讲台上发表演说，大会主席、印尼外长马利克专门安排11月15日上午听取中国代表团的发言。当天讨论的议题原本是“世界裁军会议”，被挤到下午开。

为了不耽误大会的进程，马利克建议由各地区小组选出的代表致欢迎词。联合国131个成员国分成亚太、非洲、拉美、东欧、西欧及其他国家（包括澳、新）等五个地区小组，应该只有五个代表发言。但是许多成员国代表显然觉得地区组的共同发言不能完全代表他们的心声，纷纷报名要求发言。主席奈何不得，他不能剥夺成员国的发言权啊。

• 1971年11月15日，恢复联合国合法席位后的中国代表团首次出席第26届联大全体会议，被各国记者“包围”。

主席台下右侧秘书处工作人员的长桌前，先是有几个“积极分子”报名要求发言，后来居然出现了排队的情况。名单不断膨胀，有的报了名，因时间不够，未能上台发言。实际发言人是57个，其中8个来自非建交国。

科威特常驻代表阿布杜拉·雅各布·比沙拉代表亚洲国家首先发言，他说：“联合国大会以压倒多数的票数恢复了中国人民的合法权利，终于纠正了对中国人民所犯下的错误。没有中国的参加，联合国只是徒有虚名。”

智利代表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不是小组的代表，但作了内容充实、热情洋溢的发言，赞扬了中国20多年来所取得的成就。他说：“中国从落后、破坏、饥荒、水灾和瘟疫的废墟上站起来，不长的时间里在农业、工业、教育和公共卫生、征服宇宙和原子方面，还有在使集体和个人的道德臻于完善方面取得了非凡的进展。”“就是完成建造南京长江大桥这个巨大工程的那些人结束了贪污、鸦片、堕落、放荡等现象，实行健康和简朴的生活方式。”

他还当场引用了一首毛泽东诗词：“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

这是一篇独树一帜的欢迎词。智利大使没有就事论事地欢迎，而是通过赞扬新中国的成就来证明把中国排除在国际大家庭之外是多么愚蠢。当时，西方媒体对中国的报道大多是负面的，智利代表要找这些材料，也需要花一些时间，由此可见他对中国真诚的友情。

东欧地区组是由捷克代表，但是匈牙利副外长也要求发言。他站在讲台上，缓缓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发言稿念起来。我的耳机里传来的声音不像是英语，正感到奇怪，发现不少代表在调同声传译的频道。我突然醒悟过来，他讲的是中文！后来我听说他是在北大学的中文。

他说，第2758号决议（即恢复我席位的决议）“纠正了一个存在已久的严重的历史性的不公正”，“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伟大中国的前进”。当时中苏关系已恶化，除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外，几乎所有的东欧国家同我国的关系都变得冷淡。匈牙利副外长如此热情的讲话出乎我的意料。

长期顽固阻挠恢复中国席位的美国和日本的代表也不得不上台祝贺一番。日本代表中川融讲了一分钟，表示谨慎的欢迎，“相信中华人民共和国参加联合国将有助于增强这个世界组织的机能，有助于更加现实和有效地解决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期望进行密切接触，发展两国之间的友好关系”。

日本政府对美国悄悄与中国接触、对盟友完全保密的做法颇感失落和恼火。它要用现实的态度来思考同中国的关系了，1972年9月29日，日本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把美国抛在了后面。

最后，美国代表布什走上讲台发言一分半钟，他的开场白很有意思。他说：“尽管美国是反对中华人民共和国进入联合国的，但是我作为东道国的代表，向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代表表示欢迎。”

言下之意，只是因为联合国总部设在美国，作为东道国，“来的都是客”，他表示欢迎是尽礼节上的义务，似乎有点无奈。他承认，中国来到联合国以后，联合国“将更能反映世界当前的现实情况”，希望中国将对联合国“协调各国行动的能力作出贡献”。字斟句酌，话里有话。

• 乔冠华团长走上了联合国的讲台，发表重要演讲。

由于发言太踊跃，原定半天的会不得不延长，直至下午6点40分才结束。“裁军”议题变成了欢迎中国代表团的大会。

一位在联合国秘书处工作了20年的官员说：“这一整天，会议厅里始终坐得满满的，在联合国如此众多的人出席会议是空前的，如此热烈的场面也是空前的；如此众多国家的代表——57人争先恐后地为一个国家的代表团致欢迎词，更是从来没有过的。”

一般情况下，新会员国代表第一次参加会议时，主席在宣布会议开始时会简短致欢迎词，其他国家可在开场白中加一两句话表示欢迎。但中国代表团来到联合国，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全打破了。欢迎场面空前热烈，致欢迎词的人数空前之多——中国代表团在联合国受到了破格的欢迎。

各国代表的发言在庄严的联合国会议厅里回荡，它代表着一股汹涌澎湃的时代潮流。世界上的事务要由世界人民共同解决，不能允许一两个超级大国垄断。人们欢迎中国参与联合国的事务，就是要打破超级大国的垄断，就是要谋求国际关系的平等和民主。

我作为外交战线上的一名新兵，有幸亲历了这一激动人心的场面，亲身体验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意义，作为中国人，我感到自豪。我想起远在大洋彼岸的老父亲，我想起了他右臂上的“国耻”二字。我们的父辈受尽列强的欺凌，没有尊严，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女儿能见证9亿中国人民在国际上受欢迎的盛况！做中国人是光荣的！“国耻”时代将一去不复返。

-End-

文字 | 《我的外交翻译生涯》 

作者 | 施燕华

图片 | 源自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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